我们家球球被车子碾压死了。
球球是一只养了十五年的博美狗。十五年对于狗狗来说，虽然老态已臻，濒临寿命的极致，但它的死还是让妻子泫然泪下无法自已。看她每每触景伤情、哭的“梨花带雨”，我总倾力哄慰，但终究难以抽薪止沸，收效甚微。她甚至怪罪那天晚上我不该把球球放出去溜达（其实那天是她自己放出的球球），或者我应该陪着它出门就不会出事（其实球球每天晚饭后都有独自溜达的习惯），怎奈嗟悔何及！她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到我头上。冤屈归冤屈，那种情形之下若与妻子理论，压根儿就不合时宜，更何况咱家《家规》里明文规定——夫人的话就是真理，夫人永远是对的。
球球很安分，白天不怎么出门，它习惯了每天晚饭时候独自到门前马路上转一转后径直回家，绝不超过半个小时。但出事那天晚上，它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任凭我和妻子分头满世界呼唤也未见踪影。直到翌日上午，有目击者相告：球球在一家超市门口被汽车碾压而亡了。我顿时傻眼，妻子则潸然失声。据说，一只通人性的好狗，在它知道自己寿限将至，会选择独自离家，去到无人知晓的野外安然离世。它怕死在家里会引发主人的悲哀。球球选择这么让人揪心的死法，该作何解释呢？
博美原产德国，大概缘于形似神似狐狸和松鼠，故又称狐狸犬或松鼠犬。博美个头娇小、乖巧伶俐、聪明灵动、天性好奇，是宠养的首选。球球色泽淡*，生得一张颜值超可爱的脸，它的眼睛大而透亮，像黑色的玻璃球；两侧的嘴唇薄而轻盈，笑起来（它会笑）的时候唇皮上翘，露出暗红色牙床；它的鼻子尤为可爱，小巧别致、湿润油亮，特别是夏天，用手触碰它湿滑冰爽的狗鼻子，舒服之至。倘若拿着食物相逗，它的鼻子竟然还能左右扇摆，煞是搞笑。我按捺不住对其鼻子的百般爱怜，甚至私底下给妻子取雅号叫作“狗鼻子”，妻子对我的“创意”心领神会，在二人世界里她总乐于接受我这样称呼她。
球球饮食习惯颇为另类，诸如苹果、桔子、西瓜之类通常狗狗不吃的东西，它都来者不拒，甚至连奇臭无比的榴莲、难以下咽的辣条它都能照吃不误。至于剥起各种瓜子来，它像脱粒机般的神速。球球讲究卫生、素质良好，大小便总会自觉跑到屋后面的草丛沟壑里。球球喜欢洗澡，每次妻子准备好洗澡水，它总会自己跳入盆中，闭着眼睛享受沐浴露的香味，温顺的听任妻子的百般搓揉。偶尔传来喝斥声，那是球球禁不住将洗澡水抖溅到了妻子的身上和脸上。
自打球球进到我们家，妻子便执意将它视作我们的孩子，历经这么多年，球球也当然能分辨出“爸妈”是谁。只要妻子一声令下：到爸爸那里去！它立马屁颠屁颠的来到我脚边；我再说声“去妈妈那儿”，它旋即又走向妻子。球球善于观颜察色，我们开心时它同样摇头摆尾“笑逐颜开”；倘使我们偶尔摊上烦心事，它便蜷伏到一隅，对我们黯然相望。难怪我大姐感叹“球球像是人变的”。
球球生性好动，性格外向，把它带到陌生场合，它总能很快融入环境。对于人家素不相识的狗狗，它会有恃无恐上前“搭讪”，即便许多高大威猛的土狗也常被球球强大的气场震慑得夹着尾巴躲让，宛如做错事的男人遇见上门理论的老婆的娘家人。我也曾纳闷：这就是传说中的“狗仗人势”么？可是我一介草民，无权无势，为人恭温，让它有何“势”可仗呢！这种现象的唯一解释，大概是因为球球可爱之至，令同类们艳羡不已、膜拜起敬，不敢不忍伤害（球球为雌性）。就像世间桀傲任性的美女，她袭人的美色，遇事通常总能博得人们甘愿隐忍与礼让。
球球听力绝好，记忆力超强。曾经一位仁兄闲而生非，手执棍棒，对着球球故作凶相厉声斥骂聊以取乐，球球当然不甘示弱，上蹿下跳呲牙对峙。事隔多年，球球每每只要闻到这个仁兄的声音就会狂吠不止。然而，我对球球的打骂它却从不往心里去。打骂球球当然事出有因，要么是刚洗完澡就跑到碳堆上去“摸爬滚打”，要么是下雨天溜出去弄得“落魄而归”，要么是对着衣衫不整的来客吠而不止平添尴尬。我常常手持卷着的报纸对其又骂又打，每当这时，球球总低头蛰伏，像犯了错的孩子，又像被众人擒住的小偷，任凭我雨点般的抽打。打过之后的球球对我亲密如初，它或许深谙，这个世界上爸爸的打骂是善意且没有什么羞辱可言的。
球球喜欢我胜过喜欢我的妻子。如果我和妻子分别蹲在两个不同的位置，同时叫唤球球，它一定会奔我而来，尔后坐在我跟前看着妻子，像是在打招呼——对不起妈妈，我无法分身。我每次出门后，球球总伏在门口时刻盯着门前的马路，静听我的车轮摩擦地面和发动机引擎特有的声音，等待着我的归来。见到我回来，球球每每围着我的车子佯装伸着懒腰，又闻又跳，尾巴摇得像超市熟食台上舞动着的驱蝇飘带。妻子时常感慨球球是“过河拆桥的白眼儿狼”，平日里它的饮食起居，包括端茶倒水、洗澡穿衣、修毛理窠，大都由她一手操持，可球球怎么会将“爱的天平”倾向于我呢！这抑或是冥冥之中球球与我的前世缘份所在吧。
球球忠于职守，管事机警，它的床窠安置在我家店吧台的入口处，生人若想进到吧台内会遭到它张牙舞爪的阻拦。球球是个合格的阍者，无人的大厅常常由它独自守候，只要听到它急促的吠叫，我们便知道一定是有人进入家门了。夜晚的球球更是精力充沛，黑暗中的灯光或是嘈杂都会让它闻风而动，寻声而吠。只要有球球在，纵使物不归笼、门不夜扃，想必也没人敢来行窃。可是球球就这么走了，让我们失却了一个可爱的精灵，一个绝好的门卫，一个亲密的伙伴，带给我们无尽的懊悔与不舍……
妻子抹不去对球球的惦念，非得要我再领养一只博美，并要求仍把它起名为“球球”。但我这回没有答应妻子的要求，因为我知道健康狗狗的寿命也就十几年，我怕狗狗的死会再次让妻子痛哭流涕。
是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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